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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逐道:正文卷 085 新数理

    范画时整理随身物品的时候,范牙在隔壁的房间内,说出了对檀缨施道的全新诠释。

    所谓寄气于物,那物既可是实体,也可是概念。

    如周敬之的教尺,白丕的棋,赢璃的月,便是存在的实体。

    而范牙本人则寄气于“训”,以“命令”的方式实现御物。

    如那日立论时,当他命令那块桌布“静”的时候,它就会变得更光滑。

    抑制分子活动使温度降低了属于是。

    在范牙的猜测中,檀缨的所寄之物,干脆就是“道”了。

    凡他理解、认同、知行合一的道,便可施出。

    至于属性是否契合,从那炉火的情况来看,唯物之气似乎并不需要考虑这些。

    而施道这件事本身,范牙的建议是能省则省,灵气来之不易,枉费于追跑打闹,属实过分了一些。

    但对于檀缨来说,这其实不只是打闹。

    相对于炉火,寄气于光这件事怎么都感觉更有潜力,是个非常值得深究的事情。

    只是耗费却也着实不少,一直这么玩,恐怕绕不上咸京一圈,这杯中水就要耗尽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

    如果得道者是超越时代的武器。

    那资材就是他们的弹药了。

    真打起来,还是得有几十副资材身上备着才踏实。

    范牙如此诠释过后,便也道出了后续的安排。

    如今,檀缨再怎么说,也不适合继续在墨馆待下去了,当务之急,还是赶紧抽几本书借走,回学宫再论后事。

    至于吴孰子,这个劲头过去后,很快会被送回奉天。

    墨家的奉天指路也只能暂且延迟,待奉天学宫做出决定后再说。

    而檀缨接下来要做什么。

    那是唯物家要考虑的事情,范牙已经没工夫操这个心了。

    ……

    这一天,咸京的口风几经流转。

    一会儿说吴孰子疯了,一会儿说吴孰子成了。

    一会儿说檀缨娶了个老婆,一会儿说檀缨认了个妈妈。

    总之,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檀缨一谈,尽碎巨子之道。

    想得更深一些的人,大约会意识到,整个数理的世界,恐怕都要重新建立了。

    但无论如何,唯物家已是让人不得不正视的存在。

    往虚了说,唯物家之名在秦地渐盛,先灭伪儒再碎墨家巨子,外有学宫庇护,内有秦宫的姻缘,这不蓬勃发展起来是不可能的。

    往实了说,既有道碎,便有道兴。

    在吴孰子那规律理性的废墟上。

    新起的数理之道,必在唯物,也只能在唯物。

    于是唯物学馆在哪里,如何报名唯物家的讲堂,如何买到唯物家的着作,成为了仅次于吴孰子碎道的话题。

    至于墨家,只能说痛并正确着。

    声誉如此折损,自是痛事。

    但墨者向来求实,并不需要用虚伪的故事安慰自己,唯有真理能平复他们的内心。

    因此墨家在情绪上再痛苦,在道义上,却也不得不接受,并感谢檀缨。

    具体到范牙,他的情绪则更复杂一些。

    在墨馆里收拾了一天,连饭都没顾上吃,直至申时他才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出大门。

    也才有心思考虑起自己的立场。

    巨子碎道,是为悲。

    画时得道,是为喜。

    墨家折名,是为悲。

    数理跃进,是为喜。

    墨馆失才,是为悲。

    唯物扬名,是为……

    范牙越想头越疼。

    不知是老了还是怎地,韩孙异态的笑声最近总是愈发频繁地响彻在耳边:

    “哈哈,或是司业进了唯物家的堂呢?”

    就在他踏上墨馆门前学宫大车的时候,那笑声竟还来了两响。

    “哈哈,哈哈。”

    不对,这是真的。

    范牙一扭头,才见韩孙坐在车内,正一脸异态地看着他:“司业,还顶得住么?”

    “你再这样,就要骂你一句贼人了。”范牙脸一沉,坐到了韩孙对面,“刚刚有人告诉我,有很多法官出没在我墨馆附近?”

    “我法家行事一向谨小慎微。”韩孙大方摊手,“若那巨子不善,我法当护唯物,这是我的决断。”

    “然后呢?”范牙微眯着眼道,“借势灭墨?”

    “我秦法墨唇齿相依,法主治国,墨主生产,灭墨有什么好处么?”

    “主生产啊,好个主生产。”范牙苦笑道,“还不是因为对治国有主张的墨者,早已被尔等法家尽逐出秦地。”

    “是这样,但这样的墨者,奉天还有许多。”

    “……”范牙微微一瞠,惊道,“你要的不是法墨争锋,是学宫与奉天的争锋?秦与周的争锋?”

    韩孙哈哈一笑,只掀开侧帘,望着那刚刚出馆的檀缨:“你看他,像不像那白起?”

    “…………韩贼。”范牙只沉声道,“你莫不是位纵横家?”

    “现在若还真的有纵横家,断然是不会如此暴露的。”韩孙又是一笑,微微俯身与范牙道:

    “学王与韩非,早已料定了身后百年之计——

    “道始于光武,亦溺于光武。

    “光武陨,则王畿腐,奉天衰。

    “不出百年,天下必乱,或儒或法,或秦或楚,必一统天下。

    “这其中,墨家的主政派,是个不大不小的变数,学王韩非早已定计将其驱出秦地。

    “但在王畿,从我得到的消息来看,他们已将墨圣的主张改得面目全非,并在不断地影响天子,欲勤王政。

    “我不介意以这件事为契机,名正言顺地消灭这个隐患。

    “至于你,司业,迟早要做出你的选择。”

    话罢,韩孙下车去迎檀缨。

    只留范牙僵坐车中。

    这便是法家与儒家了。

    其他家以术业为盘,使所学为棋。

    可那法儒。

    以天下为盘。

    使万民为棋。

    不要说什么范牙、檀缨。

    便是那天子和秦王,不也只是一颗子么。

    ……

    申时二刻,秦学宫问道大堂,桌已列好,菜已就位,只待晚宴开场。

    严格来说,这不应该叫晚宴,而是释道清谈。

    巨子碎道,确实是一件令学界震动的事情,但这余震最多一年,很快便会有新的巨子诞生。

    但今天碎道的,并不仅仅是巨子,更是数理。

    这样的余震,可是千秋万世的。

    作为秦学宫,近水楼台先得月,有崭新的数理之道,自然要第一时间先紧着自己人。

    因此,韩孙虽然他就是想办个晚宴,就是想庆祝檀缨把巨子碎了,但还是以“释道”为名办的清谈,表面上是请檀缨讲数理,实际上则是做内宣。

    宫中学博讲师,各届学士自然也早早就位,只待一沐那“新数理”的风姿。

    至于嬴越、姒青篁和小茜,则因为“协论”与“书官”的特殊身份,坐席也非常靠前,排在了檀缨的左右。

    嬴越落座后,也唯有一叹:“唉,父凭子贵啊……惭愧,惭愧。”

    小茜笑道:“哪里的话,公子是本届学士的第三位得道者,配得起此席。”

    “我又怎么想以这种方式得道呢。”嬴越恍然看着双手。

    姒青篁喝着水道:“巨子身陨,其躯滋养万物,其道众墨继承,这是件好事才对。”

    “天下墨者何其多,为什么偏偏是我呢?”嬴越问道,“姒学士也学墨,为何没有‘并承其杯’呢?”

    “我只当个东西学罢了,却也未必深信,更没有以身作则。”姒青篁澹然摇头,“或许我便是那无道之人吧。”

    “不会的,你既然已经得道,那道必然存在,只是你还未能尽述。”嬴越说着瞅向门口,“我倒也真的很想听听,檀缨究竟是如何推翻吴孰子的。”

    姒青篁当即又是一个扭脸:“我看是那墨馆馆主推翻的,檀缨也就在后面吼了几句。”

    小茜终于听到了能听懂的东西,赶紧比划道:“嚯!嘿!然后巨子就碎了?”

    “差不多吧。”

    “那巨子可真不禁吓。”

    正说着,车马声传来。

    众人齐齐起身,眼看着学宫的大车停在殿前。

    檀缨一跃下车掀帘,请出了韩孙、范牙,以及一位恬静的,墨者装束的女子。

    四人先后礼让一番后,韩孙、范牙在前,檀缨与女子在后,并行入殿。

    堂中众人齐齐行礼。

    行礼的同时,他们当然也在看。

    当然,没人看韩孙或者范牙,甚至连檀缨都懒得看。

    全部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位墨者女子身上。

    这位想必就是馆主了……

    馆主不是一个了不得的职位么?

    怎能如此年轻貌美…………

    甚至比璃公主都要年轻。

    紧随司业祭酒而行,也没有丝毫怯场。

    甚至还在与檀缨谈笑风生。

    妈的,那传闻是真的!

    檀缨,你又做了什么?

    有了璃公主还不够么?!

    待行至台前,四人方才分开。

    韩孙上主台,司业坐侧首席,檀缨与范画时,则被讲师引向他们的位置。

    然后就走到了嬴越桌前。

    秦宫这里的桌子,一张桌子刚好能做两人。

    檀缨与范画时便是那两人,可嬴越已经占了一个地方。

    嬴越在讲师眼神的暗示下,不得不也怀疑起自己,缓缓起身,挤到了小茜身侧:“是这个意思么?”

    讲师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请檀缨和范画时入席。

    檀缨也忙与嬴越解释道:“画时刚来,人生地不熟,我照顾一下,你先跟她俩挤挤。”

    嬴越还未及答应,便见范画时掐了檀缨一手。

    “严肃场合,切忌私谈,给我守好唯物家风。”

    “哦哦……”檀缨赶紧正襟危坐。

    这一下子,不仅是嬴越,小茜也有了危机感,忙揪了揪嬴越悄声道:“怎么好像突然来了个师娘……把家给占了。”

    嬴越更是堵心,只捂着心口道:“我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就这么成了别人的?”

    唯有姒青篁窃喜喝水:“哈哈,可算有人治他了!”

    待众人坐定,韩孙便也举杯:

    “今日之谈,当请檀子释新数理之道。

    “但于此之前,有二事相论。

    “其一,秦稷下学宫,聘唯物家檀缨、范画时为学博,以唯物家之名,开堂授业。”

    “诸位以为如何?”

    檀缨这里刚拿起杯子要喝一口。

    当时就卡住了。

    其余人更是受惊不小。

    范牙更是瞪目而视。

    韩孙啊韩孙,你就不能让人歇会儿?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

    赢璃是反应最快,也是最为支持的。

    学博好啊,这样就是同僚了,不是师徒了。

    她当即举杯应道:“檀子先有天文立论,再是灭伪儒,证数理,此等大才,已不输任何一位学博,学宫理应下聘。”

    范牙却一个皱眉抬手道:“聘檀缨自是理所应当,但范画时资历尚浅,将将得道,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那我就要问了……”韩孙笑谈道,“范画时任墨馆馆主已久,精通数理物学,秦地大小机械多有她的妙思藏于其中,这样的人,才学该在周敬之之下还是之上?”

    范牙目瞪之间,周敬之慌慌答道:“馆主才学境界,皆在我之上。”

    “那既然周敬之为学博,范画时为何只能屈尊学士?”韩孙说着抬手与众人介绍道,“范画时八年前便是我秦宫大才,只因吴孰子的困束而远离求道,如今业障已除,得到即破二境,如此大才不为学博,我恐很难与学界交代。”

    “……”范牙沉然片刻后,只问道,“祭酒是打算,现在就将唯物家推上台面了?”

    “是如此。”韩孙继而说道,“第二件事,我代雏后传达,秦宫将出资,助唯物家开办学馆,开堂授业,着论成书,扬唯物之名。”

    呼!

    这位更是大牌。

    这是要硬推唯物家了?

    想来也对,现在不聘学博,不建总馆,将来若被他国或是王畿抢过去可怎么办?

    这边,檀缨与范画时一个对视后,众目睽睽之下,也只好起身表态:

    “祭酒,此名可立,此实却可以再缓些时日。

    “对外,我与画时可为秦宫学博,唯物总馆亦必在咸京。

    “只是我们还没有准备好,此事不宜操之过急,从长计议为妙。”

    “善。”韩孙点头笑道,“此二事,我且对外表之。至于你二人行事,愿做学士便是学士,愿为学博便是学博,我会在宫内拨一块地方供唯物家活动,雏后也会在外面准备你们的总馆,你们随时都可以搬进去开堂授业。”

    “大善。”檀缨这才应了此事。

    显然,在巨子碎道后,韩孙与雏后不得不重新评判了唯物家的价值,并辅以足够的优待,这才好得到这名,留住这实。

    这些人不会做亏本买卖就对了。

    但对檀缨和范画时而言,他们压根儿就不想做买卖。

    可这并不代表所有人都不会做。

    “哎,这不是正好。”庞牧揉着胡子道,“我离儒馆后,正好缺个开堂的地方,不如先暂居你唯物学馆开公堂授业,那我几柜子书刚好也有地方去了。”

    “对对对,快搬,尽快搬。”韩孙一脸喜气地张罗起来,“学馆的运营,还劳烦庞学博多多照应了,没人比你更明白这些事。”

    “呵呵,祭酒所言颇善,谈到学馆事宜,确也无人比我更知悉,其道不外乎……”

    “下面有请檀子释道。”韩孙赶紧就是一个扭脸。

    “……”

    这生硬的转场后,全场人也都期待地望向檀缨,毕竟没人想听庞牧的车轱辘话。

    檀缨却与范画时道:“我已破了那障,该你传那光了。”

    “不是一起么?”范画时紧攥着双拳道,“唯物家不得虚言。”

    “那我述论,你做算图。”

    “嗯。”

    二人就此并立而起,并行至台前。

    一个拾起了炭笔,一个正过了衣襟。

    又是那样的无声而又默契。

    在这恬静的美景下,好好的释道,硬是搞得满堂皆酸。

    这算什么?学侣?双修?

    庞牧本牧,更是一脸看到了什么受不了东西的样子,狞目侧头。

    完了,完了,这举止,这笑容。

    年轻貌美的蔑儒女子又多了一个。

    不然……我儒也改良一下,试着接受嬴越那样大逆不道的发型,接受女子更为前卫的打扮……

    不……不可!如此违背圣意,与楚国那群伪儒何异!

    哎呀好难啊,传儒好难啊……

    虽然其它人的情绪在那里,但檀缨与范画时的心灵却是纯净的。

    二人再度默默相视,也再度无需多言。

    在吴孰的废墟上。

    总要有人重建这一切。

    这才是我们真正要做的事。

    来吧诸位,和我们一起踏入新世界数学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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