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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鹿:第二卷 伏戎於莽 第二十二章 图图劫二路 风度有一吏

    如那骗胡牧说待上两年,便可自去的“不谋而合”,乞大力和秃连樊再次“心有灵犀”,同在弱水边上吃了亏,几乎是前后脚逃回到了乐涫县。

    两人跪在堂上。

    乞大力后怕不已,瞥到边儿上秃连樊的惨状,心中又是侥幸。

    秃连樊比上回还要狼狈,脸上、身上新伤落旧伤,光秃秃的脑壳上肿了两个鸡蛋大的包,如同两支乌黑的小角,尤可怜的是,耳朵被割掉了一只,以白布缠裹,布上血迹斑斑。

    史亮、张道将、黄荣等郡府大吏闻讯,匆忙赶至。

    傅乔、宋翩也被莘迩请来。

    秃连樊以头抢地,大哭说道:“将军!小人两回遭辱,脸面彻底丢尽,无颜活了!”

    宋翩磨磨唧唧,到得最晚。

    他与傅乔共为佐贰,坐榻靠上,就座时,须经过秃连樊的身边,恰被他甩出的鼻涕弄到了浅紫色的襦裙上。

    宋翩生性好洁,顿如吃了只苍蝇,怒道:“有话好好说,哭个甚么!”坐入榻上,径呼从吏奉短匕来,截去受污的那段裙幅,委於地上;虽是露出了裙内的粉袴,仪态自然地坐了下来。

    莘迩瞟了他眼,心道:“倒也难怪张道将赞他风流,这等旁若无人的风范,确是常人难及。”等他坐好,对秃连樊说道,“老秃,你是怎么个情况,细细说来。”

    秃连樊哭哭啼啼,说道:“小人的遭遇,与乞大力一样。”

    乞大力刚才已把他的经历说过了。

    上次回来后,他在女闾待了三天三夜;十来日前,软着腿,与两个盼能得些赏钱、主动请求随从的内徙胡人,并及十余从骑,离了县城,再次动身,往卢水河边诱胡。

    有了跟从的那两个内徙胡人现身说法,他这回的诱胡比上回顺利得多,八九天的功夫,就召到了七八个阿乌尔。这七八个阿乌尔,又给他召来了四五个阿乌尔,合计已得落近百。

    他食髓知味,挂念女闾里的销魂滋味,便想如上回一般,先带此近百落回城。

    却在前天中午,出草原的路上,他发现附近出现了行踪诡异的胡牧,联想到上回的不对,出於万事小心的考量,他应机立断,赶紧命召来的胡落丢下羊马,许诺他们到郡后,莘迩会加倍补偿,然后急驰南下。

    行未及四五里,他们一行的后头即冒出百余胡骑追赶。

    亏得他提前叫胡落弃了畜类,这才拼命逃掉,然亦有一二十个老弱不堪行马的被捉住了,下场如何,不得而知。

    秃连樊抽噎着叙说他的经过。

    诱胡、被追等事,与乞大力相同;与乞大力不同的是,他见机得晚,同时乞大力是在卢水南岸,而他被追时是在卢水北岸。因为卢水的阻隔,他没能逃脱。

    接受上次的教训,他此番多带了一倍的从骑,三十来人;可追截他们的胡人,却与追乞大力的相近,上百有余。又是寡不敌众。

    秃连樊倒是存了“可辱一,不可辱二”的决绝心思,无奈死了两个从骑后,发觉对方动了真格,决绝立刻被保命取代,他被迫投降。

    秃连樊痛哭说道:“杀了小人的两个从骑,他们犹不饶人!将军,下死力地殴打小人啊!用绳子捆住小人的两手,驱马拖拽小人!”他小心地摸了摸脑袋上的包,泣道,“小人头上的这两个大包,便是被草中的石头撞的,小人当时就昏了过去!他们、他们泼水浇醒小人,又割掉了小人的左耳。这帮胡虏,野蛮至极!野蛮至极啊将军!还恶狠狠地叫小人给将军带话!”

    “叫你带什么话?”

    “说:卢水胡天生天养,是天神的子孙,卢水旁的草场是天神赐给他们的。不许郡府再遣人擅入。如果不听,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堂上诸人只听“嘭”的一声,转眼看去,是宋翩愤然拍案。

    宋翩怒形於色,拍着案几,慨然说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卢水胡诸部,以前都是匈奴的赀虏,卑贱奴属!我夏不以其种贱,秦、成以来,开恩接纳,许其居住卢水,奴虏不思报恩德,却怎敢如许叫嚣,更颠倒黑白,乱称卢水是‘天神’所赐?”

    傅乔读书多,知悉卢水胡的来历,赞同宋翩的话,说道:“不错。那卢水胡祖居漠北,从大漠迁入陇地,不过是二三百年来的事儿。这卢水,怎么就成了‘天神’赐给他们的了?”

    他瞧了眼史亮,心道,“史籍明载,卢水沿岸本为月氏故地,但月氏分崩离析,大月氏西迁,小月氏与夏、夷混居,旧日规模,皮毛不存。由秦以降,卢水却是为夏地久矣!”

    认识宋翩几个月了,莘迩还没见过他发脾气,耳朵被他的大声震得嗡嗡响,心道:“这位宋大人,也非一味贪财、不任事。”

    待要说话,听宋翩问秃连樊:“说这话的索虏是哪个胡部的?”

    这个问题正是莘迩想问的,见宋翩问了,便注目秃连樊,等他回答。

    宋翩的愤怒吓住了秃连樊。

    他不敢哭了,畏缩答道:“小人、小人不知道。”

    “你,……?”宋翩愕然,斥道,“废物!”

    秃连樊委屈地心道:“我是记得上次教训,想问问他们是哪个胡部的,好作报仇,但那帮子胡虏凶得很,打得我找不着北!我又怎敢去问!”趴在地上,深感“宋郡丞”远不如“莘将军”上回的体贴;两趟远出,不仅一无所获,且两遭毒打,丢辫失耳,与乞大力这大赚特赚,去女闾玩也不请客的狗东西完全没法比,念头及此,不禁自怜自伤,又滴落泪水。

    乞大力插嘴说道:“小人知道。”

    “哪个部的?”

    “小人逃掉了后,问招来的胡落,中有胡牧认出,那群胡骑,领头的是图图部的一个小率。”

    “图图部?”宋翩任郡丞一年多,极少料理郡务,不知胡情,问莘迩道,“明公,这个图图部,你知道么?”

    莘迩答道:“上次我召诸部酋大来郡,便有图图部的大率。”

    说着话,一个强壮如犍牛的中年胡率形象出现在了他的记忆中。

    他心道:“建康的卢水胡四部之中,图图部的大率最为质野。”这是他上次见过诸部胡率后,就对图图部大率的性格做出的判断。

    虽已知此,但对此人竟敢劫拦乞大力、秃连樊,并杀了秃连樊的两个从骑,莘迩却仍吃惊。

    他又想道:“这厮就不怕我遣兵讨伐么?图图部不过帐落千余,我一击可平。”

    略作忖思,料图图部的大率尽管粗莽,却不至会不计后果;召胡这件事,莘迩日夜考虑,早就把方方面面想透彻了,当下沉心探究,瞬间就想到了图图部敢这么做的几个可能缘故。

    “这件事,明公打算如何处理?”

    “宋公有何高见?”

    宋翩气势汹汹地说道:“胡夷,禽兽也,畏威不怀德!”

    “公建议我领兵击讨么?”

    “区区图图小部,杀鸡何必牛刀!明公无须动用本部,可即上书,请王令下,点郡兵讨之!”

    傅乔唬了一跳,心道:“老宋!你我以前不熟,我到郡这些时日,咱俩可是三五天一会,郡府补给我的迎新钱,我也大大方方地分给你了一半,交情不错啊,你怎么害我!”

    定西国内胡夷众多,各郡都有,因是,大都督府直领的“中”、“外”军以外,酒泉、建康、张掖等内地的数郡又各置数量不等的若干郡兵,由郡尉统率,负责境内的日常治安。

    宋翩建议不动用莘迩的本部,用郡兵击讨,按理说,话是不错;但问题是,郡尉乃是傅乔,也就是说,莘迩如果同意宋翩此议,傅乔就得带兵上阵了。他可是个不知兵的。

    傅乔马上说道:“宋公,乔以为不可!”

    “为何不可?”

    傅乔支吾多时,费劲心思,想出了个理由,说道:“如公所言,图图,区区小部,今却敢妄为至是,常理度测,必有缘故。”对莘迩说道,“明公,乔之陋见,还是先搞清楚了再说。”

    莘迩颔首,说道:“君所猜度,适我所虑。”吩咐乞大力、秃连樊,“你俩且先退下。”

    乞大力、秃连樊领命拜出。

    莘迩心道:“图图部的大率敢这么做,背后肯定不会没有缘由。我方才想到的那几个可能,或许便是他胆子的依仗。只是,几个可能,我暂时尚不能确定哪个才对。……景桓的举荐名单已经递上;却是正好可趁这个机会,看一看他们各自举荐诸人的实才,听听他们的意见。”

    於是,莘迩从容说道:“图图部此事,牵扯重大。功曹诸君,可召你们荐举的诸吏、士子来堂,共议论之。”

    史亮等人没想到莘迩会来这么一出,都怔了一怔,旋即明白了莘迩的用意,想是欲借机试才,纷纷应诺,各出堂外,使人唤他们举荐的那些府吏和白身的士子等速来。

    宋翩气哼哼的,一口一口饮茶。

    傅乔时而举首,时而目地,担忧莘迩在议事后,终还是采取宋翩的意见,心道:“真要如此,我只能厚着脸皮,求幼著换个人领兵了。”

    莘迩令堂外吏,去城外军营,把羊馥也叫来。

    随之,他闭目沉思,反复推敲他想到的那几个可能性,并思索对策,慢慢的,有了腹案。

    史亮等推举的,九成是郡吏,一成是没有入仕的士人。士人只有一个是外县的,自是不用理会了,其他的虽然不在郡府,但乐涫县城不大,出而召之,来得也都很快。

    应召的郡吏、羊馥、士子们络绎来到。

    黄荣因见莘迩在思考问题,怕来的人打扰到他,站在堂外,阻止他们进去。史亮有样学样。

    张道将高踞榻上,纹丝不动,不屑地心道:“阿谀小人!”

    等了约一个多时辰,所有的人到齐。

    黄荣先行通报,随后与史亮引诸人入堂。

    共有二十来人,年纪大的四十来岁,年级小的只有十五六。

    羊馥官位最尊,戎服领头,众人或冠带严整,或白帻素服,排成四列,拜倒行礼。

    礼毕。

    莘迩和声叫他们落座。

    忽闻“啪嗒”一声。

    上及莘迩、傅乔、宋翩,下到撩裙登榻的诸吏、士子,堂中二三十人,尽皆侧目,却是一吏的革带没有系好,掉落在了地上。

    此吏三十年纪,面皮白皙,胡须疏朗,但见他於众目睽睽下,半点无有君前失礼的窘迫,弯腰拾起革带,慢条斯理地系好,作个揖,向莘迩告罪,不慌不忙地上榻。

    较以宋翩的割裙,此吏的风度足可相抗。

    饶是傅乔忧心带兵,此时亦忍不住抚膝说道:“‘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若是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