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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裤兜里的那点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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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裤兜里的那点忧伤:正文卷 3、七里铺镇

    二娃,不,是老王,有一次跟街坊退了休的老先生——那会儿,已经不兴叫先生,改叫老师了——跟陈老师说起这回事时,动情地掉下了眼泪。老王说,除了爹娘,师傅是这辈子对他最好的人。

    第二天,老王还专门从家里找出了那对木狗,拿给陈老师看,说,陈老师,您瞅瞅,瞅瞅,就是它,这只是师傅,这只是我。说完眼泪又掉了下来。

    二娃喜欢这对木狗,简直是迷上了。

    那阵子,只要有空,二娃每天都会从布袋子里掏出来,翻来覆去地看上五六遍。师傅知道,这娃儿是喜欢上这手艺了。

    到了七里铺镇,师傅很快接下了庙里的活儿。听一个瓦匠说,这庙是本镇贺家贺大老爷建的。

    贺家家大业大,里里外外有百十口人,虽然这年月光景不好,可贺家产业多,除了有地,还在关外倒着药材,店铺也有上百家。

    去年,不知是什么原因,贺家十六岁的千金突然抱病死了,紧接着,四姨太刚生的儿子还没有满月又死了,今年上半年,到关外贩药的队头儿连同六个压货的伙计,还有整批药材又都被土匪劫了道,损失近六万块大洋的货。

    姨太太们都议论,这肯定不是倒了霉运那么简单,是风水有了事儿。贺老爷赶紧派人去请了个高僧来。高僧在院子里转了转,没几步就不看了,说,是贺家的运数到了。说完就闭上眼,径直坐在堂屋里,一句话也不说。

    贺老爷那会儿正品着茶,听了这话,一口茶没咽下去呛住了,咳咳咳地直咳嗽。

    管家赶忙问高僧,那……照大师说的,该怎么转这个运呢?高僧依旧闭着眼,拨着手里的念珠,缓缓地说,迁坟,迁了祖坟,再起个庙,供上十年,才能保住贺家的气运财运五十年不衰。

    管家回头瞄了瞄老爷,老爷的脸色都发紫了,只是怒而不言,赶紧继续打圆场儿,说,大师,不是不信您啊,您也知道这年月……高僧抬起手,示意管家不必再说了,半晌才慢吞吞地问道,敢问……贺老爷,前阵子是不是犯了痛风,下不了地……而且,最近家里有个女人,想必是姨太太吧,腹痛也有一个多月了吧……不必回答。如果老僧算得没错的话,这几个月只怕是贺家家运散了的高峰。除了亡人,恐怕还会再死几个畜生。

    这话音还没落,一个伙计慌张张地进了门,在管家耳根子旁言了几句。管家一脸惊慌,又跑到贺老爷耳根子前嘀咕了几句。

    贺老爷眼珠子都像快掉了下来。

    大师,真是大师啊。

    贺老爷边拱起手边从太师椅上下来,走到高僧的面前弯下腰,作了个揖,客客气气地说,大师,不要见怪,刚刚有所怠慢。实不相瞒,我前天刚刚犯了痛风,吃了几服药,这会儿还疼着呢。我家上个月刚进门的六姨太太,前阵子正闹腹痛,看了几个中医,都没用,到现在真真是一个多月,大师果然就是大师,都被您说着了。刚才家丁报来,我们贺家在杨家屯那边佃户养着的牛,昨晚上一下子死了三头……什么都不说了,王管家,就按大师说的做……

    就这样,庙起了,师傅和二娃也有了近三个多月的新着落。师傅的心里像落下块石头,又可以有一段饱饭的日子了。

    那天,师傅跟管事儿的王管家把工钱谈妥了,又跟着去看了看木料,回到厢房把铺盖卷什么的都安顿好,已经是火烧云的时辰了,二娃刚刚吃了块干粮,这会儿在炕上又在玩起了那对木狗。

    师傅走到二娃跟前,说,娃儿……

    二娃应了声师傅。

    从今天起,你就跟师傅学手艺吧。这是你的家伙什。

    二娃接过小布袋子,打开,里面是小一号的锤子,凿子,还有刻刀等工具。二娃高兴的简直想跳起来。

    娃儿,别高兴的太早,你得做好吃苦的准备。咱们这手艺,可是个苦力活儿,是祖宗几千年传下来的手艺,里面都是老祖宗们的智慧,可不能怠慢。东家不懂,寻常人家也可以不懂,可我们得懂,得讲究。像开料、选料、开榫、做卯……每一步里面都藏着学问。有皇帝那会儿,所有的寺庙、皇上的大殿、雀楼、咱求佛的佛塔……都是用一根根木头雕好了搭起来的,一榫一卯,用不着一颗钉子,几百年都不倒,厉害着呢。像线刨,一个小小的工序,又分拆口刨、槽刨、凹线刨、圆线刨、单线刨好多种……娃儿,学了手艺,你就不是普通人了,按祖辈的话说,就是手艺人了。手艺人就得有手艺人的气节,手艺就是你的命,你饭可以不吃,命可以不要,但祖宗的手艺不能糟蹋。糟蹋了,就是糟蹋了你自己个儿。你懂么?

    二娃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的懵懂。他实在想不到,这简简单单的木匠活儿里,竟还有着这么多的说道儿,一瞬间,心里突然有一种神圣的感觉,沉甸甸的。

    其实,二娃并不懂什么是神圣。在他眼里,这份神圣就是师傅那张严肃的脸和一个字一个坑儿的沉甸甸的话。甚至他觉得,师傅都像在交代后事,把自个儿的命和祖祖辈辈手艺人的命都交付给了他,有山那么重。二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浑身竖起了鸡皮疙瘩。

    娃儿,你记住了吗。师傅又问了一句。

    记住了。二娃狠狠地点了点头。

    师傅望着二娃的脸,从眼神里似乎又看到那晚上的一股子倔劲儿,是坚定。

    师傅转身走了出去。